一個轉身,這就2020年6月。
我想起時序,一切如何發生,如何演變,至今。
如果記憶有意義,我想善用,追溯至更遠,找出較廣闊的畫面,應付狹窄的此刻;作為香港人的此刻。
遙憶之時,想及香港四代人,算作為我的私密reference。
「死亡」:太婆那代(本人外婆之阿媽),廣東話人,於香港離島成長、老去。她命長,我有幸,中學時期,她仍在世。她那一代面對的宿命難題是「死亡」。打仗呀,丈夫死、孩子死,她曾經以為自己會死,那時她覺得,生死是全部,的而且確是全部。時間推移,她過渡了,死時九十多歲,在療養院待死前,仍到樓下抽煙。我記得她抽煙的臉,經歷二戰的老人,抽煙的側面。
「貧窮」:外婆那代,出生於香港,那一代面對的問題是「貧窮」。她那一代,人們不致因戰火死去,但鄰居因為窮困而賣女,外婆則窮到無法讀書,到紙牌廠當童工,願望好簡單:不捱餓。吃飽是全部,的而且確是全部。她一度以為自己將饑餓終生,糟了糟了,無望了,但隨著時間推移,她過渡,現在天天看韓劇,主要興趣是飲茶。
「家破」:我父母那代,香港經濟起飛,以為風平浪靜,豈料打不破「香港每代自有愁」之局面,他們那一代面對的問題是「家破」,移民抉擇成為整個家的全部,的而且確是全部。猶記得爸爸於新聞目擊坦克,擔憂心切,想到移民。新學期開學,我有四分一同學不見了,舉家移民的有,父母相隔異地當「太空人」的有。我記得爸爸曾感到絕望,移民話題震盪本宅,就像當時許多香港家庭一樣。
「褫奪」:我這代面對的問題,無論手中「本來」擁有什麼,習慣什麼,遠景如何,可以隨時被褫奪。此刻,我們覺得此問題是全部,的而且確是全部;失去自由不致捱餓,不過吞噬之時無盡難受。改變不僅入侵家宅,亦進入人腦,如巨浪,將腦中嚮往、信念埋葬。
好像是這樣。
很悲。
怎麼我看並非如此?
放眼,宏觀看去,如果你認為記憶有意義,想想香港各代人各有宿命性難題。由「死亡」、「貧窮」、「家破」至「褫奪」,每一代人都覺得自己的難題前所未見,每一代人都覺得自己面對的難題是全部,但人們終歸活著,披荊斬棘,一代又一代的過渡;眼看我阿婆,實在太過神奇,她兒時只是想活著,丁點沒想過自己此刻會躺在沙發看Netflix⋯⋯猜得透的,就不是人生。
我見過幾代人的恐懼,我們現在害怕的,如當天父母看見坦克時害怕的,如當天阿婆看見鄰家賣女時害怕的,如當天太婆看見日軍來時害怕的。每一代人皆有自己的宿命議題,遙憶他們的恐懼,只發現⋯⋯我在這裡!健健康康!他們各自曾經以為末日,結果生產了健健康康的我⋯⋯
現在變成我這一代的問題:我是否要恐懼到repeat覺得現在是末日?
恐懼足教蓋過全部生活,像一個filter全天候P圖:你說不出改變了什麼,只知道被恐懼整體filter了、淹沒了——這是你現在的生活嗎?
將眼放遠,放到最遠,放到記憶所能觸及之地,想及香港每一代人所面對,撫心自問,我是否要當恐懼至極?每代人一種命運,既然這是我代的考驗,我將擁抱考驗,找出失去事物的價值,而非因聚焦失去而惶惑,否則上幾代人的失去,就只剩失去。
我不是印度神童,不是KOL,儘管別相信我,但請相信自己的記憶,憑記憶走下去,憑記憶把玩恐懼。
「縱浪大化中,不喜亦不懼。」
——陶淵明《形影神》
世事常變,浪係好自然,化9個浪,腳震住做同唔腳震住做好叉大分別。
路靠腳走出,腳震何來路?
我們,誠誠實實的站好。 • •