想像一個中年人,五十歲上下,沒有足夠年資去接受敬禮,擠不進殿堂,卡在時間線上的某點,遭冷落一旁,尷尬地一臉蒼白——而他曾經踏實和誠實地,為社會交出貢獻,可是始終沒有換來掌聲。
以人喻物,城內也有好些這樣的建築。
建於戰後六、七十年代,屬於現代主義建築的分支,龐大至近乎霸道,常被形容為怪獸(近年民間比喻更有趣:Marvel宇宙裡的變形俠醫Hulk),敢於不加粉飾,客觀事實裸露人前,統稱為「粗獷主義」(Brutalism):1950年代由瑞典建築師Hans Asplund首先提出,及後經英國建築師夫婦Alison 與 Peter Smithson,以及建築評論權威Reyner Banham大力推廣,影響力在七十年代尤其重大,香港也沒有例外。
粗獷主義有幾個特點,強調不經修飾的外觀,幾何結構直截了當,鋼筋混凝土外露,樑柱和核心筒等一目了然,外觀上著重表達力量,並且刻意不施油漆粉刷或批盪,看上去灰頭土臉地粗糙。
這些建築常用於建設學校、政府大樓、圖書館和體育館等公共樓宇,本身帶有強烈的實際功能性——甚至可以這樣說,它本來就不要求華麗,不為點綴市容而來,是實實在在應付民生的工具,不矯情,不說多餘廢話。
粗獷主義的實驗味道,讓它素來不為主流美學擁抱,然而有建築師不表認同。
深水埗openground的最新展覽《未知的香港粗獷建築》,罕有地給這類建築一支射燈,以照片、研究資料及建築圖則,展示15組粗獷建築,站在香港某角落,在看見與不被看見之間。
譬如每次經過葵涌都嘆為觀止,「點解工廠可以咁靚」的東海工業大廈,1975年落成,大部分牆壁用上麻石飾面,樸拙,卻有沉實的帥氣。每個建築組件都設有凹槽,可以像積木似的曡起砌成,極具快靚正的香港精神。
策展團隊甚至認為,大廈結構的精密程度,可以跟1970年黑川紀章設計的中銀膠囊相提並論。
展覽中亦有鮮被提及,異常科幻的香港神託會培敦中學,建於1972年,位處山上,當時為避過大規模挖掘工程,禮堂一方坐落山坡,另一方由懸臂式支柱支撐,結果構成飛碟狀,懸浮半空,極具前瞻,超越學校建築的想像。
而粗獷至世界聞名的代表,要說到聖士提反書院的科藝樓,大膽地設計成梯形,外牆傾斜,能夠反射陽光,避免體育館受日照長期曝曬,非常聰明。
兩個大型懸臂樑的邊陲,刻有類似葉紋的V字紋道,下雨時出水管的水沿樑柱流到地面,硬漢內藏浪漫巧思。
值得留意的是,展覽名字在建築前加上「未知」:一來粗獷主義不算廣為人知,同時因為英殖香港華洋共處的背景,增加建築的複雜性,讓某些疑似粗獷主義建築的定義,還需繼續討論。
另一個未知,涉及建築的生死存亡——粗獷主義向來備受爭議,不獲廣泛重視及欣賞,加上漸因失修而破落,本來就已碩果僅存的粗獷建築,近年面臨消失,比如荒廢好些年的清水灣邵氏片場,現正開始拆卸重建。
留下來的倖存者,亦不代表可以安全。部分業主因了解不多,以保養的名義,替建築抹上油漆或批盪,外表亮麗了,但跟粗獷主義的原有精神背道而馳。
例如展覽中的幾幢中大建築,除了牟路思怡圖書館,其餘已被翻新,不復最初落成的模樣。
這現象非香港獨有。2017年,德國建築博物館(Deutsches Architekturmuseum)策展人及建築評論家Oliver Elser啟動SOS Brutalism計劃,建立網上數據庫,列出世界各地相關建築,以作監察和保育,至今載有超過二千座建築,其中約二百座標為瀕危紅色,代表面臨清拆或錯誤改建。
赤柱聖士提反書院的科藝樓建築群,一直是SOS Brutalism檔案中唯一的香港建築;今日再檢索,裡面已加進新的項目:中大科學館、眾志堂學生活動中心,並包括已通過撥款,將會拆卸的中環郵政總局(註:策展團隊認為郵政總局更接近典型現代主義,有待商榷)。
撇開主觀的美醜定斷,粗獷主義建築,記錄了戰後的社會面貌,捱過了最窮苦,未正式邁向富裕,平凡實用便是最大安樂,那是樂得簡單的年代。
曾經在當時,人們需要快捷、低成本、坦蕩蕩地真實的建築物;然後許多年後的今天,誠實直白的建築,或事,或人,會不會得到嘉許?
【未知的香港粗獷建築】
日期:即日至9月17日
時間:12nn – 7pm(逢星期一休息)
地點:九龍深水埗大南街198號openground