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是傳說一般的香港,黑白但異常夢幻:某個盛夏,中環德輔道中馬路上,電車緩緩駛過,前面站著是稽查(即查票員),全白制服很是端莊。
右方是勞動平民的幹練,既有人力車伕,也有正在送午飯途中的師傅。
眾生很忙,路面招牌也好看,曾經非常馳名、1974年結業的「安樂園雪糕」,趣緻的「肥佬黃禮服店」,遠處是工商日報與華僑日報,還有今時今日仍能找到的「西伯利亞皮草行」。
這是最近在亞洲協會香港中心看過的照片,展覽名為《復甦生息、逆中求存、重振旗鼓》,由「歷史遺珍攝影基金會」策劃,呈現40至70年代的香港,經歷過的驚人蛻變。
照片由三位攝影師執鏡,包括Hedda Morrison、李福志及Brian Brake;而剛才說的中環街景,攝於50年代,屬李福志作品,一個畢生未曾以攝影師自居、生前寂寂無聞的基層香港人,以異鄉人身份飄來這城,落地生根,留下大量珍貴影像。
李福志的故事,那年頭只道尋常,其實都是傳奇:1927年於新加坡出生,家貧,父母把他交予另一家庭收養,養父是位影樓攝影師。
20歲那年,他開始行船,隨英資輪船「勝高剌」號(Sangola)來港,獨個兒在陌生的地方打拼。
其時1947年。戰後百廢待興,香港人口約200萬,大部分為貧民與內地湧入的難民;當時李福志投靠在皇后大道西經營影樓的親戚,邊幫忙邊學藝。
翌年親戚帶他往太平山頂觀光,其間替遊客拍下肖像,賺得三元,相當於當年勞工的平均日薪——李福志當下看到自己該走的路,於是借來一部舊蔡司相機,到山頂碰機會,替遊客拍照。
儘管不在香港長大,李福志卻擁有香港人的靈巧,有路就走,無路就拐彎,馬死落地行。
他的攝影技術不一定最好,但就懂得先敬羅衣的道理,打扮得企理光鮮,頭髮永遠貼服亮澤,輕易招來遊人生意。
50年代後期,家用相機在歐美漸漸興起,代客拍照需求大減,李福志腦筋再轉,走遍香港拍攝街道和日常風景,沖曬後兜售予山頂遊客。
60年代,同行競爭激烈,生意愈趨難做。他退下山頂戰線,轉行到新界經營士多;後來購入雪糕車當小販,有長達20年時間,離開攝影本業——不過這不代表放棄曾經賴以維生的攝影,底片珍藏在家多年,到2004年重上山頂,出售統統成為歷史文物的香港舊照。
人浮於事的年代,幾多人這樣一路走來,因時制宜,跌跌碰碰地活著,期待前面會是另一個機遇。
而李福志的機遇,來得比較晚:2010年,「歷史遺珍攝影基金會」創辦人艾思滔(Edward Stokes)在山頂遇上李福志,對他的舊照片驚為天人,提議結集成個人攝影集。
故事出現戲劇性轉折,可惜沒能寫下完美結局。
2012年,85歲的李福志因病辭世,當時攝影集《流光迅影香港情》尚在編製中。
無緣以攝影師的身份登場,但命運終於還他一個攝影師名份。
後來陸續出現的攝影展,讓更多李福志攝於50年代的照片曝光,可以流傳,不至散落四周。
對李福志來說,拍照是謀生手段,不涉藝術;相比其他唯美風格的攝影師,他的照片顯得過份樸實,沒誇張對比的光影,更沒刻意雕琢構圖比例,一切真實自然,赤裸地拍下素顏的香港。
這種實事求是,讓他如實留住某個時期的社會面貌,比如鬧市地景,已拆卸的殖民地建築,填海前後海岸線的巨大變化等;要是你來自50年代,大概不會因為畫面而覺得震撼,但時日一過,時間偷去的所有景物,自會令照片添上新的意義。
拍攝者也許無心,但李福志用照片記住了掙扎求存的香港。許多年後的今日,香港用照片記住李福志,以及一整代掙扎求存的人。
李福志照片版權:The Estate of Lee Fook Chee
【《復甦生息、逆中求存、重振旗鼓》】
日期:即日至3月6日
時間:星期二至六 11am – 6pm(逢星期一休息)
地址:金鐘正義道9號亞洲協會香港中心。
備註:疫情關係,亞洲協會香港中心暫定休館至2月3日,請留意中心公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