繞過迂迴山路,9號巴士到達終站。
下車,站在剛剛翻新完畢的石澳巴士總站跟前,背景是藍得透徹的天空,本來就已亮得發光的車站,此刻顯得再神氣一點,竟有苦盡甘來,重生做人的況味。
陽光灑下,心底不得不承認:有些東西需要經過主動爭取,不會有免費午餐,比如保育舊建築。
石澳巴士總站,全港唯一獲古蹟評級的巴士站建築,也是唯一擁有門牌號碼的巴士站,位於石澳村190號。
中巴於1951年開辦9號線,由筲箕灣往返石澳,於是需要建設巴士站頭。
建築於1955年落成啟用,既是巴士站,附設宿舍,方便看守員留宿。
樓高兩層的建築,由著名建築師徐敬直(1906-1983)創立的「興業建築師」負責設計;徐敬直是華人建築界非常響亮的名字,第一代留學美國的華人建築師,亦是香港建築師公會(1972年易名為香港建築師學會)首任會長。
40年代尾徐敬直由上海移居香港,設計過許多精彩建築,包括香港殯儀館、基督復臨安息日九龍教會、聖公會明華神學院,以及已拆卸的第一代圓拱形旺角麥花臣室內場館等,其作品強調實用,簡潔,後來都成為戰後現代主義建築的重要參考。
以民為本,平實親切,透過線條去演繹空間,石澳巴士總站正是這樣的一座教材,詮釋現代主義建築的美。
異常工整的兩層鋼筋混凝土結構,下層是站長室及候車區,上層是宿舍房間,設有洗手間及淋浴間;一樓以樓板伸出開放式露台,可以遮風擋雨,跟切割俐落的屋頂互相平衡。
加上極具份量的岩石立柱,是車站該有的沉著穩重,可依然不失優雅。
候車處牆壁上雕出L形通風孔,讓空氣流動,並注入恰到好處的活潑,不甘一面蒼白。
下層佈局切為兩份,左右對稱,凹凸對比,員工乘客各有自己的活動空間。
字體感覺秀氣,設計成上重下輕,不過於刻板,是帶有親和力的路標,成了至今最為人記得與讚歎的部分。
較為可惜的是,這些年來原建築經過改動——翻出60年代舊照,最初上下層均設有長形鐵框窗戶,視覺上更為一氣呵成;90年代窗戶被拆走,上層位置給填平為牆壁,留下一點缺憾。
功能主導的巴士站,不為裝飾而來,結果時日不斷給它增值,進化成一件超越世代的裝飾。
回頭想想,那是1955年的摩登,引進現代主義及包浩斯風格,告別舊時代的精雕奢華;儘管細小如一個無關痛癢的鄉村車站,也有破舊立新的志向,啟蒙後來的香港建築。
大概因為如此,車站早在2011年6月已獲古物古蹟辦事處建議評為三級歷史建築,並於2013年9月10日被確認為二級古蹟。
名份擁有了,但不代表自此尊貴無憂:由於長期缺乏保養,近年建築出現鋼筋外露、石屎剝落等問題,牆身嚴重褪色,梯間垃圾堆積如山,候車室亦滿佈塗鴉。
網上照片可見,車站獲評二級古蹟後不到一年,陽台外牆上TERMINUS中的「E」字已經飛脫失蹤,構成歷史建築的部分,結果下落不明。
最初的亮麗,漸漸剩下是日久失修的落魄。
如此尷尬,因為業權背景複雜,導致媒體形容的「三不管」:車站本屬中巴管有,隨著1998年專營權結束,新巴接手,一直以短約形式租用車站與佔地範圍,每三個月續約,業權由地政總署持有。
可以想像,保育工作並非地署職權,而新巴作為租戶,一般只承擔必要維修;至於批出評級的古蹟辦,亦只提供文物保育的專業意見。
到頭來誰也應該參與,同時誰也可以選擇不去參與——正是這種三不管狀態,讓車站缺乏適時與長遠的保養。
直到2021年5月的南區區議會會議,當時的區議員彭卓棋提出,必須討論石澳巴士總站的保育議題,並持續向三個持份單位跟進;最終新巴去年8月正式開始修復車站建築,以保留原貌作前題,由外至內徹底翻新,至今年初完成工程,最近重新開放。
打從66年前起,石澳巴士總站迎接每個下車的人,為每個預備上車的人提供遮蔽之所,作為城鄉連結的一個驛站,它早就超越車站的基本功能,是人們進入石澳前看見的第一所建築,也是陽光海灘以外的一個回憶。
它一直站在原地,命運一路走來,竟比得上山路迂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