當然知道元朗舊墟是歷史老街,但最近誤打誤撞地發現,它同時也是一座鮮為人知的戶外美術館,展覽著老房子設計美學,一個門牌一件藝術作品,把短短半小時步程拉長至大半天,停不下來地懾住眼睛跟腳步,過門不入卻收穫甚豐,甚至有點window shopping的樂子。
先補充歷史背景:舊墟由長盛街(俗稱糖街)、利益街及酒街組成,當中長盛街是主街,路面是一瓣瓣魚鱗紋麻石,陽光灑下,踏過每步是古意。二十世紀初,這兒曾是元朗營商最興旺之處,是屏山一帶村民售賣農產的地方。據文獻記錄,道光十七年(1837年)舊墟設有過百間店舖,包括酒家、當舖、酒廠及客棧等,好不熱鬧。
今天踏進墟市舊址,大量的青磚房屋,破爛中依稀可見壁畫、石雕等細緻裝飾。好些最古老的樓房尚未拆掉,有的荒廢多時,其中超過三十幢為獲評級的歷史建築。
讓大家冒名而來的,通常會是這裡的四座一級古蹟;名氣極大的晉源押,1910年代創立,香港第一家當舖。另有利益街的同益棧,建於19世紀末的清代客棧,兩層高兩進建築,曾經招待來自各地的商家。還有大王古廟及玄關二帝廟,都是擁有超過二百年歷史的廟宇,網上已有不少相關資料。
這些都非常珍貴,都值得一看。
然而站在巷子之間,最教我入迷的,反而是那些資歷未算最德高望重,只有約莫60年樓齡,建於近代的平房,即我們籠統稱為村屋的民宅。
出乎意料地,舊墟裡面三條街的平房,大多還未重建成新式村屋,保留某個年代的建築特色,而且狀態良好。
相比旁邊的青磚房屋和清代廟宇,這些平房的歷史價值恐怕不會換來重視,但它們的美麗,在於源自民間生活的集體記憶,因圖案及設計而產生共鳴,那是另一種非常溫暖的觸動。
首先,光是欣賞紙皮石,已是目不暇給:既有為人熟悉的綠白色配搭田字格、井字格圖案、舊時地鐵站月台的馬賽克深淺拼貼等;也有現在甚少在市面見到,嬌俏的粉紅色心心,綻開一朵花(走到別處同時發現藍黑心相間的版本,又是另一味道);還有寓意富貴的錢幣形,正直典雅的菱角,浪漫的浮萍葉片等,一條街動輒能夠找出十數花款,為平房披上不同外衣。
構圖或複雜或簡單,遠看時眼花撩亂,近看亂中有序,連續的斷續的,予人感覺潔淨端正,在重複的輪迴裡獲得療癒。
仔細的看,有時地板、門框、外牆、窗框、外柱會用上不同款式的紙皮石,出現接近highlight的視覺效果,左拼右搭,顯然並非敷衍了事,有種感覺暢快的活潑。
這其實也反映了時代——墟內平房多建於50、60年代,正值紙皮石在香港最為流行的日子,曾於民間廣泛使用,不論城市或鄉村,冰室地鐵站士多唐樓,都被這些密不透風的小石子,鋪天蓋地點綴過。
而這建築物料本來就非常香港,成本廉宜,組件細小,操作靈活,方便鋪出弧度及彎位,並且易於修補;工序亦不複雜,考的是心機,美學水平與創意。回頭細想,那亦是當年裝修工匠送給香港人的許多幅畫,儘管沒人視作大師級,卻有大師的細膩。
除了紙皮石的世界,窗戶上的鐵窗花,鐵門上下通風位的鐵枝扭花,露台護欄的柱子形狀,以至通風牆上的圖案排列,都不流於千篇一律,不同角度都是風景,腳步很緩慢,然而雙眼異常忙碌。
好些房子已經重門深鎖,通花鐵閘上,還有可供懷念的:鑿通的花紋固然漂亮,開合處的書法字體,標明商家字號,士多、製衣廠、藥局、手袋廠、麵廠等等,即使大多已經結業,仍能刻下該處有過的工業,平民幹活的證據。
這些年來,元朗舊墟從沒進行大規模保育,可惜的是部分古蹟建築遭年月洗禮,難免失修破落;然而靜有靜的好,時空好不容易得到凍結,一切因平凡而安樂。
舊墟注定是低調的,名氣一直不及附近的屏山圍村,而它繼續等待,下一個竄進小路的人,有心或無意,被發現或被冷落,都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