當鑽挖機在地面鑿開一個洞,陽光透進,被壓在地底整整100多年的真相,給照亮得一清二楚——前深水埗配水庫就是如此具戲劇性的意外,由一道沒人在意的裂痕,到一個洞穴,然後換來一座能夠在短短三個月後獲得評級的香港古蹟。
狂熱過後,冷靜下來,抵達配水庫,站在頂天立地的麻石柱之間,人相對渺小,但意志繼續膨脹:有理由相信,配水庫獲得香港人的廣泛寵愛,除了因為建築本身的珍貴與宏偉,亦因為它在社會普遍消沉的當兒,及時地用事實告訴人們:有些東西需要經過爭取,值得主動爭取,而努力會得到回報。
那是真實而切身的一種撼動。
有點反高潮的是,大夥嚷著驚為天人的建築,回到興建年份1904年的香港,基本上不為彰顯美麗而設,埋在密封的地底世界,它甚至不需要被任何人看見。
現在我們親眼目睹的「美麗」,經歷超過100年時間的沉澱,各種陰差陽錯,提供了新的閱讀角度。
首先,它是全港第一個、也是唯一一個選用圓形結構的配水庫,原意不為摩登有型,是希望能夠在最短周距獲取最大面積,藉以節省建築成本,令它自成一格,跟其他戰前配水庫與別不同。
那些看起來甚粗獷甚有味道的花崗石柱,是因為當時工程緊迫,所以選擇方便省時的粗琢,中間位置乾脆保留原始的凸出形態。
但,粗琢可不代表放棄認真,每塊石頭之間的連接面都花過工夫去打磨,務求銜接得平滑細緻,顯出當年石匠的功架;儘管從沒打算被人觀賞,依然對自我品質有尖銳要求。
配水庫興建之初,鋼筋混凝土還未普及;按英國工程師當年一貫做法,離不開運用生鐵柱作為支撐,但由英國老遠輸入生鐵成本肯定高昂,於是策劃工程的Lawrence Gibbs聰明地改用更廉價、方便就地取用的石材。
當日的計算之內,成為今日的意料之外,讓它成為香港唯一依靠花崗石柱撐起的地底水庫。
需要強調的是,有別其他古蹟,配水庫屬於功能主導結構,幾乎沒有添飾點綴,一切純粹科學,而且都關於水務工程,背後學問相對艱澀。
例如拱頂設計牽涉怎樣的力學?配水庫的食水如何流出流入?
對前來參觀古蹟的大眾,這些都需要解說,並且只能在短時間內深入淺出;打個比方,那巨大的鐵製靜水井,導賞員想到引用廁所水箱裡的浮波作比喻,以升降來控制配水庫水量。
身在現場,最大感受是慶幸遇上了出色的導賞員,否則很容易全副武裝瘋狂拍照,錯過當年精密設計的心意。
而這班已經完成任務(十月開始水務署將取消外判導賞團服務,參加者將獲派耳機作錄音導賞,實在不是味兒)的導賞員,竟然為古蹟留下了一條尾巴,一個精彩的後續:我參與的八月份導賞團,由社企「好好過生活導賞」負責帶領;前陣子一班導賞員在現場受訓時發現,塘頂地面上某個位置經滂沱大雨沖刷,泥濘褪去,露出一圈金屬蓋框,上面刻有英文字,看似一口密封的井,一個類似天窗的設計,最難得是狀況依然良好。
未幾,導賞員組成研究小組,找來保育學者、工程師、建築系博士等專家,聯同水務署進行另一場考究。
小組發現,這裝置是個有百年歷史的光井,圓環上刻著製造公司的字號:The British Luxfer Prism Syndicate, Limited,1898年5月在倫敦成立,專門設計玻璃光學稜鏡,將日光引進幽蔽的地下空間,為水務工人提供照明。
然而值得留意的是,當時英國亦有專家認為地底配水庫不宜加設光井,否則有機會導致苔蘚滋長,影響水質。
這後續發現,意味著前深水埗配水庫乃全港唯一擁有天窗設備的配水庫,既補充了之前民間自發的深入研究,同時進一步提升了它作為水務古蹟的價值。
在同一場景,歷史重複,再一次地,珍貴文物由「普通人」首先看見,並且主動嘗試挖掘真相。
有關天窗的探索,尚未完結,將來也許還有其他發現。
要不是出於對香港歷史的熱愛,人們不會如此好奇,飢餓地想要由一個窗口,探頭進去,期望知道更多。 正如第一天,當配水庫觸碰陽光那一刻,缺口打開,裡面的所有事實,沒有繼續留在黑暗的可能,只能被清楚看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