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香港常會遇到一種不是味兒:一度非常熟悉的地方,隔一陣子再訪,地方明明健在,可是重要的東西已經消失,因而顯得陌生。
比如香港動植物公園。
它是上一輩老香港的「兵頭花園」,也是香港最古老的一個公園,1860年動工,1864年局部開放,至1871年正式落成。
有一段日子經常在這裡流連,不為看動物,不為溫室花草,純粹坐在公園長櫈,曬太陽聽歌讀書,一個下午飛快經過。
而公園的重要地標,肯定包括位於中庭的噴水池,是整個空間的重心,1864年已經存在,是伴隨公園啟用的最早期設施之一。
翻看公園網站資料,第一代噴水池直徑約六十呎,當年還特地由英國把支柱式分層裝置運過來,樣子非常典雅。
150多年來,噴水池經歷過拆卸、原址重建,換過好幾代不同設計;而對我個人(應該還包括整整一代香港人)來說,最親切的設計,相信會是蒲公英——原地豎起的主幹,尖端綻開不同長短的分支,每個分支都是一個小小的花灑頭,噴水時剛好形成飽滿的球體,遠看是一朵蒲公英的姿態,也是一顆朦朦朧朧的水晶球。
水流因應風向改變,也會隨日光折射出彩虹,視覺效果隨機而活潑,如此簡單卻複雜多變,帶著一點科幻的前衛,不但改寫了人們對噴水池的既有印象,而把蒲公英放在公園,同時寓意對親近大自然的熱烈渴望,意境沒能更美好。
同一款噴水池設計,不是動植物公園獨有,在六、七十年代的香港,它幾乎隨處可見,由早已拆卸的中環卜公碼頭,以至當年的商場和酒店大堂,剛落成的屋邨屋苑等,都曾「栽種」過不少蒲公英,高高低低,當水流動時活靈活現,點綴了城市的公共空間。
可是它終究抵抗不過時間的洗禮。大約20年前開始,不少噴水池陸續更換設計,甚至直接關上水喉被封閉,蒲公英開始逐支逐支的消失,近年甚至演變成碩果僅存的年代產物。
動植物公園亦不例外,2010年前噴水池仍是蒲公英模樣,及後經過改建,台階由七彩繽紛的格子改為成熟的灰調,蒲公英全數拔掉,換成一柱擎天,也就是近年噴水池「該有」的那種樣子;大方得體的風格,可是有些童真與想像空間,不知不覺同時失落了。
看著最新型號的摩登噴水池,不禁好奇:世界上第一個蒲公英噴水池,當初由誰人設計,又是為了甚麼?
那是澳洲悉尼的著名地標,El Alamein Memorial Fountain(阿萊曼噴泉),位於Kings Cross社區最熱鬧的廣場,1961年落成,由澳洲建築師Robert Raymond (Bob) Woodward設計。
當時悉尼市政府為紀念二戰期間,於埃及阿萊曼兩場戰役(1942年7月與11月)裡陣亡的澳洲軍人,打算在廣場興建噴水池,公開招募設計,並開出以下條件:它不需要看來像個紀念水池,但它必須有能力把人們吸引過來,進行戰爭悼念。
最後Woodward呈交的蒲公英獲選,噴水池面世後一鳴驚人,很快成為人們爭相討論的地標建築,摘下公共設計獎項;打後的二十年間,歐美不同城市紛紛出現非常類似的設計,及後Woodward更成為世界知名的噴水池設計師。
到了今天,它依然是水池設計作為公共裝置的研究裡,一個極為舉足輕重的參考案例。
回到香港,蒲公英噴水池雖不至完全絕跡,但普遍被視為屬於上世紀產物,石屎森林裡沒有太多棲身的空間;如果說到最完整、也是最為人認識的一組,肯定會是沙田瀝源邨,由1975年屋邨建成至今,花形水池裡站著的十支蒲公英,依然是邨內最亮麗的休憩設施。
假如想一窺從前蒲公英在商場出現的景觀,可以到灣仔新鴻基中心,1981年落成,正門入口旁的噴水池,依然沿用當年的蒲公英設計,背後是商廈與電梯,人工遇上自然,是現在難得一見的組合。
1984年張國榮、張曼玉與梅艷芳合演的電影《緣份》,便曾經以這水池作為拍攝場景。
至於其餘的蒲公英噴泉,大多數已給拆掉,或者封死(不能夠噴水的蒲公英,看來猶如枯枝,倒也具象徵意義);也許亦有極少數倖存的,躲在舊式屋苑的某角,等待他日被更替。
時代是一陣風,將蒲公英輕輕吹開,散落於記憶漩渦,零零碎碎,無關重要,甚至未必每個人都記得起來。
但它曾經有份建構市容,讓路過的人站在水池跟前,看得出神,製造過一刻幻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