站在皇都戲院的天台,上面烈日當空,下面是從沒停止忙碌的北角眾生,身邊是七十年前的科幻建築。
畫面絕對超現實,冷不防發覺,重建工程展開前的皇都,正值一種怪異的美好——曾經有過的文明與精細完全褪去,經歷過漫長的破落,幾乎就要消失人間;然而始終有人願意撥亂反正,留住建築,留住屬於香港歷史重要的一塊。
一座劇院,前世與今生,落難與重生,都不由自主,被時代選中。
1951年8月,皇都前身璇宮戲院(Empire Theatre)動工,1952年12月竣工。創辦人為俄羅斯裔猶太人歐德禮(Harry Odell),本身也是傳奇:年輕時為踢躂舞者,第一次世界大戰時參軍,25歲移居香港後投身證券界,1941年參與香港保衛戰,曾被日軍俘虜。
戰後歐德禮成立萬國影業,認為需要為當時的香港引入戲院,提供符合世界規格而得體的表演場地,璇宮因而出現。
當年璇宮開幕是城中大事,有本領邀得滙豐銀行前大班摩士爵士(Sir Arthur Morse)剪綵,就連皇家警察樂隊都有出席表演。
儘管瑰麗,但璇宮不是想像中只服務上流,分中午、下午及晚上三個表演時段:中午放粵語片,下午有豔舞表演,晚上是古典音樂,由文化人到基層都照顧得到,大門為所有人而開,有做生意的靈活,取向亦親民。
璇宮經營短短五年,但它曾是香港最著名的音樂廳,中英管弦樂團(香港管弦樂團前身)是常客,來過表演的國際知名樂手多不勝數,包括英國著名男高音Peter Pears、英國作曲家兼鋼琴家Benjamin Britten、美國小提琴家Isaac Stern、「搖擺樂之王」Benny Goodman等。
有這樣的說法:沒有璇宮當先導,就沒有後來1962年落成的香港大會堂。
社會意義固然重大,而建築本身也是重磅級別:站於電廠街與英皇道轉角,弧型設計剛好讓其面面俱圓,靈巧而不失氣派。
當年它是極盡豪華的劇院,可容納1,173位觀眾,設有獨立銀幕及試映室;而當時交通條例禁止英皇道停車,於是戲院加建一個可停泊50輛汽車的地下停車場,全港首創。
最為傳世的亮點,肯定是屋頂一組外露的拋物線型桁架,當年由結構工程師劉寶光負責規劃,混凝土製作,一串拱橋支架並行排列,支撐劇院天花,把放映室吊起,那就不用加入妨礙視線的結構支柱,亦能減低外面雜音帶來的震盪。
保育專家估計,選用混凝土的原因為價錢較鋼鐵廉宜,甚至有說桁架外露是基於成本考慮;勿論真假,那是香港以至亞洲地區絕無僅有的建築,曾獲國際保育專業組織Docomomo International發出「文物危急警示」,確認為全球戲院建築中唯一案例。
1959年璇宮易手,改名為皇都戲院,成為集戲院、商場、夜總會及住宅的大型綜合建築,號稱新型大廈,同樣是香港先例。
盛有時衰有時。電影文化隨時代更替,皇都經營至1997年結業,伴隨英殖香港一同寫進歷史。三年後建築改建成桌球室——陰差陽錯地,當時為了節省成本,僅將戲院座位以圍板封住,升高地台,加上假天花,沒破壞原有的劇院結構,以至今日有望還原。
2016年,收購消息傳出,轉眼醞釀成一場民間保育戰:當時古蹟辦將皇都評為三級,最低級別,全城嘩然。同年底古諮會推翻古蹟辦建議,皇都獲評一級歷史建築。不足一年內由三級躍升至一級,繼續史無前例。
去年業權強拍完成,發展商公佈六年保育計劃,修復後的皇都,將會重新成為表演場所,還原最初功能。
「活現香港」是這幾年一直大力推動保留皇都的文化遊組織,落實拍板重建前,曾經訪問創辦人陳智遠,他強調皇都不應該只限於情懷上的舊,「它明明可以帶來新的視野,同時提供經濟面向。」
他覺得除了盡力去「保」,所有古蹟都應該能夠做到「育」,品味上的,功能上的,讓城市得以生生不息。
而璇宮與皇都的好,在於曾經雅俗共賞,提供娛樂,孕育文化;現在不太可能出現的事,當年實實在在地發生過,記錄了一個仍然包容的世代。
前人創立的地標,由後來的人爭取保育,而過程本身就是一種發現,發現我們的城市。
現存古蹟級別的戰前戲院建築,只有油麻地戲院及長洲戲院,尚有大量未被評級,擱在城市的陰暗位置,假裝沒人看見。
重建需時六年,2026年的皇都未知會是甚麼模樣。至少當下這一刻,付出過的努力不至白費,仍有一個終點可以期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