雖然變幻原是永恆,但是獅子山下的世代「每秒都在換季」,即使在時間的洪流中努力抓住熱沙,一個不留神,還是會在指縫滑走。
這年頭,甚麼都是一個時代的結束,面對未知的將來,貪新厭舊的香港人,也懷勉過去常陶醉,矯情還是真心,本土文化卻是前所未有地在鎂光燈下發熱發亮,香港人朝拜老品牌、舊廠房、熱捧本地制作,古老,真正變為時興。
當中有個品牌,在熱潮之前早已深受中外傳媒歡迎,現在更是經常在不同的媒體看到這名字── 粵東磁廠 。絢麗的彩瓷,快要變成歷史遺物之時,人們才懂得珍惜她的美;只要去過廠房,就知道在焦點背後,不過是一群謙卑的工匠,默默建構屬於廣東的彩瓷,也為這逐漸式微的本地工藝,盡力留下一抹港式豔彩。
文:Gloria Chung @foodandtravelhk
圖: Railyn Lam、Gloria Chung、受訪者、相關IG
註:產品在各個零售店的售價稍有不同,文中價錢只作參考
九龍灣最長壽的文青店
聽說在文青界,粵東磁廠最近好紅,最主要是因為九龍灣紅,全港最大的無印開幕,大渣哥茶餐廳長期排隊,享樂烘焙的明太子包也好紅,大家都想來個九龍灣一天遊,其中一站必定是粵東。
很多人上來粵東只為尋寶,但粵東自身的豐富故事,也是香港輝煌歲月的玫寶。粵東磁廠,是香港碩果僅存的手繪廣彩瓷器廠,1928年創立, 1986年遷至九龍灣現址,歷史悠久,從名字可見一斑,粵東磁廠用「磁」而非「瓷」,因為前者為古字,亦通「瓷」,本指由磁土塑形燒製而成的瓷器。近百年來,粵東見證著香港開埠初期的工業發展。
不知道文青來到,看到門面,會否感到失望還是為尋寶而興奮?隱身在九龍灣工廠大廈內的粵東,閘門半開,走廊昏暗,跨門而進,一座座「碟山」堆砌出幾條──走路還得小心翼翼,生怕會碰到脆弱的瓷器。
在門外包裝的,是曹小姐,著我先放下大背囊,再進辦公室找曹先生,這樣走進去,其實好難分哪裡是辦公室,對於外人而言,都是碟山碟海,老闆曹先生就在窗邊──全店最光的地方,埋頭苦幹中,「等我開冷氣先!」其實外型都幾文青的曹先生親切地說。我們戴著口罩,汗如雨下,曹先生卻像武俠片的書生,耍了三十六招,汗也沒有一滴。
三代人的廣彩故事
「有無睇呢本書呀?收錄了廣彩的歷史,我要說的都在這裡了!有無去過香港文化博物館?都有展出我們的彩瓷,仲有誠品有Counter,太太教班,仲有港台31下星期會出街…..」
曹先生如數家珍,72歲的他不徐不疾,笑容滿面,想必同一番話,每星期都講,「上次啲大學生做畢業功課,話要由返工拍到收工。」我問他對於傳媒的熱情有甚麼感覺,他笑而不語,後來說,最弊是人們只來拍照,不買東西,「賣清所有貨就退休。」但後來又說退休不知道做甚麼,他有好多朋友一退休就走了。
曹志雄,懂事以來就在粵東,他是第三代,接手家族生意算是自然的事,但也並非沒有選擇。六十年代,他考入浸會讀生物學,在那年代,高等教育院的學生是一個尊貴的身份,但他卻背負著一個沉重的故事入學──弟弟得了血癌,他選修生物學,其實一心為了幫助弟弟醫病,可惜開學不久,弟弟便過身。
翌年曹生轉讀化學系,但興趣還是不大,到了第四年便毅然退學,全身投入粵東的工作。作為家裡的大學生,又懂得英文,成了粵東的中英橋樑,幫助銷售至歐美,每年都要面對不少外國客人,「當年好多遊客、領事館的人來買東西,我負責招呼他們。」他談吐文雅,彬彬有禮,有別於一般「廠佬」,像儒生,難怪會獲父親「欽點」為接班人。
屬於廣東的色彩
在廠內成長、成為接班人、打理粵東,經歷半世紀的光景,曹先生活生生就是粵東和香港的人肉歷史書,往往將品牌的發跡史緊扣香港。
廣彩已有三百年歷史,清朝時被列為貢品,全名為「廣州織金彩瓷」或「廣州釉上彩瓷」。原本中國瓷器大多在景德鎮製成,再送到廣州轉運各地,但途中多有耗損,於是就改由景德鎮先製作白胎(白身瓷器),送到廣州才上彩燒瓷,完成後運到國外。
廣彩的特色是色彩斑斕、圖案精細,廣彩屬「釉上彩」,亦即塗上白油後才繪色。廣彩的顏色漂亮,舊時以紅、金為主色,色鮮濃重;圖案取材也廣泛,家居光景、宮廷仕女、山水雀鳥、花卉彩蝶等皆為創作範疇,構圖繁複,也萬縷金絲、富麗堂皇,因而得「織金彩瓷」的美名。
至於香港一度致力發展廣彩工藝,則拜戰亂所賜。 「最初,廣彩主要在廣州生產,但因為戰亂,有些師傅逃到香港,技法亦隨之流入本港,而當年香港是著名的轉口港,將彩瓷廣銷海外,因此廣彩得以發揚光大。」 曹先生娓娓道來。
1928年,曹志雄的爺爺曹侶松與譚錦方、譚錦屏兄弟,在九龍城隔坑村道合辦「錦華隆廣彩瓷廠」,屬本地首間手繪瓷廠。抗日戰爭爆發,大批廣州工人逃難到香港,當時粵東收留了多位廣彩師傅及工人,包食包住。
1941年香港淪陷,生產停頓,直至抗戰勝利才陸續恢復,而錦華隆廣彩瓷廠亦搬到長沙灣重新開始,改名粵東。曹先生解釋:「以前長沙灣政府合署對面有間粵東酒店,爺爺就用了粵東,叫粵東磁廠」。1956年,粵東因政府收地而被徙置至深水埗龍翔道大窩坪,看看舊照,完全認不出是深水埗──荒蕪的村落中的磚屋,沒有水電,只有小孩在沙地上玩耍,是簡樸的生活。
遍地開花的歲月
六十至七十年代,中國局勢動盪,香港逐漸取代廣州成為廣彩生產中心,生產量大,人手畫,耗時且成本高,曹志雄的爸爸曹榮樞,想出以半畫半填方式起貨;六十年代後期,他將部份構圖弄成膠印,在白瓷上直接印上線條後再填色,效率更高。
到了七十至九十年代初,正值彩瓷業最蓬勃的年代,外地對本港瓷器需求大增,磁廠亦遍地開花。當時粵東的訂單很多,全盛時期廠內有三百多位員工,每個師父,各司其職,各有專長;畫花、畫鳥、畫鬥雞,每天趕貨,忙個不停。那時候,想入行也不容易,例如當年有一個工會,即使是師傅的兒子想入行,也得付港幣五百元會費。「以前做經理都係賺四、五百蚊一個月,但彩瓷師傅就有三百蚊左右,算是很不錯。」曹先生笑說師傅在廠內包食包住,不用洗一分錢,分分鐘有錢過自己。
手繪瓷器於清朝時期已被列為外銷瓷,不少外國人也對它趨之若鶩。 雖然定價較高,普羅大眾較少購買,但昔日許多名媛望族皆會專誠前來粵東訂購,如前港督麥理浩和彭定康。不過面對手繪瓷器的訂單愈來愈少,老師傅又一個個退下來, 也沒有新人上陣, 粵東不得不變通,唯有主打「半繪半印」的訂製產品。客人來圖後,先將手繪圖案以絲網印刷在移印花纸上,然後貼在白瓷上燒,如此便可大大提升生產效率,也減少人手問題而拖單。
「八、九十年代左右,外國客人會在香港訂製瓷器。不過到咗九十年代末期,遇着改革開放,好多廠搬晒上大陸進行大量生產。」就像很多香港手工業的故事一樣,粵東沒法擋住經濟發展的洪流;九十年代,中國大陸改革開放,不少瓷廠選擇北上,香港彩瓷業日漸式微,只有粵東堅持留守香港。
雖然近代的產品不再是全人手繪製,但仍然吸引不少識貨的客戶,包括五星級酒店訂製餐具、專上學院訂造紀念瓷器等等。而現今的粵東也多以外地顧客為主,當中尤其最受日本遊客歡迎,甚至近十年愈來愈多日本媒體前來訪問。
人筆合一的境界
「入門第一件事,我會叫他畫條線。」駐廠大師傅譚志雄說, 當年想當廣彩繪工,拜師學藝至少三年。
新入行的,只用工筆畫線,要準確拿捏線條粗細度,並不容易;高楷的畫圓圈,更加至少要學一年半載才畫得到。掌握到線條,才可以填色;填色易學難精,比如「撻花頭」就最難掌握,要用毛筆畫出玫瑰花瓣的濃淡效果,更要有層次,不能全部一種色,否則太死實。專業的廣彩師傅要做到人筆合一,工多藝熟,才得匠心精神。
顏料呢?通常每家都有自己配方,主要是以含氧化鉛的玻璃粉、長石、瓷釉等礦物粉組成。古時的工匠其實已懂得將化學融入工藝,唸化學的曹先生解釋氧化銅可產生綠色,氧化鈷可產生藍或黑色。而顏料畫上瓷胎時,色調偏淡啞,放進窯中烤製,以攝氏八百度的高溫,顏料才會瓷化,與胎身的釉互相黏合,變得通透亮麗,光滑且不會脫色。
廣彩的圖案變化萬千,廠廠不同,流行的造型超過一百款,而且隨著時代改變,正好反映時代、文化的變遷。粵東最早期特別受客戶歡迎的創作,包括壽字花心、雀鳥羽毛、織金人物……鬥雞、五穀豐收及花團錦簇等圖案也很常見。但來到香港這個中西融合的城市,又有不同的創作。
曹先生說:「當年外國客人,帶咗好多新嘢來,例如用中式花邊或者香港景致,襯西式古堡、家族徽章、英文字體,款式好特別,有點像fusion菜。」他曾收到很多卡通人物的訂單,如比利時卡通人物丁丁,或者奈良智美的惡女孩。雖然曹先生笑說「唔知點解啲人鍾意」,但開明的他其實並不抗拒新意念和外來文化,尤其舊時的思想比現在還要開放,因應外銷需求及外國客戶的口味而一步步演化,這種中西合璧之風格令香港的廣彩更顯得別樹一格,脫離原來廣東彩瓷的格局,因此香港的廣彩亦有「港彩」之稱。
延續百年工匠精神
廣彩應該盛菜載飯,還是供奉為藝術品呢?一間老廠,要入尋常家還是升上神枱?曹先生也未有答案。幸好女兒曹嘉彥(Martina)近年也有回廠幫忙,她在大學修讀藝術,畢業後從事媒體工作,成家立室後,想抽多點時間照顧女兒,又不忍爸爸辛苦,決定傳承這門手藝和生意。
「佢都係得閒先來。」曹先生笑說自己不會退下來: 「唔返瓷廠有咩做?好多員工都係咁。」 大概由幾位花甲之人打理,廠內的氣氛總帶著一份悠然,很難想像到朝氣,粵東的明天會是怎樣呢?
今天的粵東只剩下四位師傅留守崗位, 但原來近年也有不少人想拜師學藝,不過曹先生說大部分都當興趣班看待:「做我地呢行,搵唔到錢,唔可以當飯食。」他自問只能給最低工資,有些學徒交不到家用,也只好放棄。許多人來一兩次就不來了,很少有人如Dixon (魏德龍)一直堅持。
中三那年, Dixon偶然看到一篇關於廣彩的報道,然後就一頭熱的闖進粵東,拜師學藝:「師傅叫我坐下,給我一隻碟:你車條邊出來。」「車邊」,即捧著碟子,用毛筆徒手繪出一圈線,其時Dixon畫了又畫,譚志雄師傅瞄了幾眼:「想學就隨時上來啦。」自此Dixon成為學徒,每星期至少一天到瓷廠學習,師徒制的關係既隨性又隨緣,沒有系統式的教學,也沒有課本。基本上師傅做,就望著觀察,不作聲,「畫瓷講究氣韻,所以工作時我們都不說話,唯有等到師傅休息時才發問。」
闖進粵東的小伙子
除了畫瓷,小伙子還要在廠內幫忙,收拾搬抬,偶爾陪師傅抽煙散步。「師傅每個小時都會到樓下吸煙,我會跟着他,他見到公園的植物,就會教我應該如何畫畫得生動,不會死板。」
Dixon和師傅年紀相差五十多年,卻從來沒有代溝,因為瓷器將兩個人連在一起,Dixon說師傅一直以來都沒有責罵過他,「好少人會搵番中學老師,但我會不時搵師傅飲茶。」這種失落了的師徒關係,未必那麼有效率,但不問回報、感情和技術,只有師徒之間的意會。
Dixon給自己起了別號「林斷山明」,概念出自蘇軾詞作《鷓鴣天》:樹林斷絕處,山巒乍現,原本要來勉勵自己讀書,卻意外地和拜師學藝這事情吻合,「大家都說廣彩是夕陽工業,後繼無人,但誰說得定呢?只要師傅肯教,我無理由唔學。」
留一口氣 未來見
Dixon在香港理工大學修畢環境及室內設計學士課程,成為沙田道風山駐場藝術家,策展、辦活動,推廣陶藝和廣彩。師傅教落的信念,他緊緊扼著:「在粵東,每個人都很專注做自己的事情,做到最好,自己替品質把關,不會叫自己做大師,但是工匠的精神就是這樣,很扎實。」
他放眼日韓台,甚至德國的彩瓷工藝,發現很多技法和顏色跟廣彩相近,有可能是因外銷而傳出,現今還保存得頗佳,「廣彩好Adaptive,無論色彩和圖案都好像香港,以前都好國際化,會自己不斷吸收再進化。現在只有一個碼頭,一個水喉,變懶了,不變,遲早會沉。」
Dixon喜歡畫船,特別是舊時的商船和維港,覺得好似香港人,面對大風大浪,從一個港口到另一個港口。
「我喜歡畫有關維港、商船來港貿易的圖畫。我覺得這樣很有意思──每艘船都在大海漂浮,然後從一個港口到另一個港口,真的很有香港人的感覺!」Dixon的筆下還有太平清醮、香港建築物和香港公屋圖則等,「維多利亞城即是現在的中環,那裏以前洋行林立,很多人都淡忘了這段歷史,在瓷器上畫,就好像重新復刻出來,重現我城的歷史感。」
Dixon年紀小小,但說話的條理叫人印象深刻,讓人覺得──廣彩,一定還有下一個世紀的歷史;「留一口氣,點一盞燈, 有燈就有人 」,這港彩傳奇,仍然寫在香港的未來裡。
【粵東磁廠】
地址: 九龍灣宏開道15號九龍灣工業中心3樓1-3室
營業時間:星期一至六9am-5pm (星期日休息)
Facebook:facebook.com/yuettungchinaworks
Instagram: 粵東磁廠 Yuet Tung China Works