前陣子見山書店門前地台被勒令拆走，還原成斜坡，引起藝文界一陣關注。

書店老闆Sharon當日讀著地政署的通知信，心𥚃納悶，可是下一秒已經想起：待會還要返屋企煮飯。

你大概難以想像，除了經營書店，她的另一身份是家庭煮婦，傍晚5時許入廚房做菜，6時開飯，除非特別事故，這是風雨不改的日常。

天塌下來，飯還是需要繼續煮。

「唔煮邊個煮？邊有得食！」這是傳統家庭媽媽的申訴，當中夾雜了半分情願。

她的餐桌同樣傳統，放著香港人的家常便飯，栗子炆排骨，豉油雞，清炒油墨菜，苦瓜炒蛋之類，另加老火湯，沒什麼花巧，有菜有肉，踏實飽足。

廚藝由日子鑄成，但她非自小便得幫忙做飯的傳統女子，「結婚之前，從來不用踏進廚房。」

Sharon爸爸是家𥚃大廚，反而媽媽只負責指揮。

「我爸做生意的，福建人移居廣東。他有三道菜做得最好：釀豆腐、釀苦瓜、咸雞。」都是上餐館才會吃到的菜式：「那個釀豆腐，肉𥚃必定要加鹹魚，吃下才會鮮！」

當女兒的時候飯來張口，婚後開始下廚，一切無師自通。

她多次強調自己純粹「亂煮」——或者這樣說，她是憑直覺與常識來做菜。「譬如炒芥蘭必須下糖和米酒，這些有個底，大概都知道。」

較意外的是，作為一個開書店的人，她揭食譜的意欲異常地低，而書店𥚃找不到任何教煮飯的書。「喜歡看的全都是飲食文學，不包括食譜。」

近乎本能反應的抗拒，連她本人也感到莫名其妙：「死也不願看，或者不想被食譜限制我的想像。」

享受做菜，但更要堅守廚房𥚃的一種自由，寸步不能讓。

現在修來的功架，除了自行摸索，主要傳授自開書店前、仍在全職上班時，曾經短暫聘用的家廚：「她是住在附近的姨姨，想吃什麼她就教我煮，還會給我買餸智慧，像買牛腩要去堅尼地城哪一檔，別去西營盤街市。」

此等真傳，全部於廚房口頭指導，一切在心中，重要的就會記住。

最接近「上堂學煮野」的一次，是2021年冬天疫情期間，到法國東南部的普羅旺斯，於傳奇美國廚師Juila Child的鄉郊故居上了七天烹飪課。

她坦言，當時不是真的渴望上課，但覺世界開始復常，香港仍然充滿禁令，直教她窒息。

「很想離開，去一個不用戴口罩的地方，然後也非常好奇：返香港隔離廿一日的滋味是怎樣？」

上課地點，本身充滿故事：小房子建於60年代，是Juila Child每年跟外交官丈夫渡假之所。Julia Child離世後，法國政府並無保育的意思，房子被放到市場上拍賣；2016年美國人Makenna Held把建築買下，維持原狀，把它發展成cooking school，向一代名廚致敬。

Julia Child名氣巨大，然而 Sharon並非前來朝聖，她享受的是在小鎭每天逛菜市場，看到什麼買什麼，買了什麼煮什麼——而課堂𥚃依然沒有食譜這東西。

問她旅程中最難忘一刻，答案繼續跟食物無關：「房子外有個泳池，有天不知誰人發起游泳，大家即興脫光衣服跳進去！」

相對於味道，或者技藝的精進，她更關注的顯然是人——圍著餐桌的是誰，跟什麼人一起做菜吃飯。

由是，到現在她依然掛念，兒時過年過節，一家人擠在一塊，做油角米通，由早忙到晚，樂於由頭做起的細藝，那是比味道更深遠的滋味。

「現在很流行的一人前，擺盤很靚食物精緻那些，然後一個人獨享。我不特別嚮往。」

經營書店後，能夠做菜招呼朋友的機會不復以往多，而可能她並沒察覺到，見山其實已是另一個接待客人的空間，停不了的作者分享會（早前追月那天連開三場）、文學班、各種popup活動諸如此類，更大的廚房，更闊的餐桌，可以透過書本，進行更豐富的生命交流。

「讀詹宏志的《舊日廚房》，寫他在太太離世後，嘗試去做對方從前做過的菜式，設家宴招待朋友，怎樣悉心佈置等，用這樣的方式去懷念太太，讓我很著迷。」

Sharon始終相信，食客較食物緊要：「再美味的菜式，做了沒人吃，等如入了本書沒人願意看，真的。」

《舊日廚房》裡面亦有提及，每個家庭都需要有後輩做上一輩的菜，這樣味道才能傳承。

在Sharon的這個家庭，廚藝未必血脈相通，但對吃及煮的執著，或者經由生活小節，不知不覺間薰陶。

長女今年15歲。打從升上中一，媽媽著她「不如食canteen」，沒想到她馬上回應：「我識煮喎。」

中一開始自己煮便當，涼麵、炒年糕、泡菜炒豬腩肉等等（Sharon形容為「韓式料理」），女兒反過來比媽媽更像老派婦女，同時替弟弟準備午餐；漸漸身邊同學看見homemade便當，自然分一杯羮，份量愈煮愈多，愈煮愈有勁。

女兒風格跟她完全迥異，會積極上網找食譜，認真做筆記，「她好會做甜品！我最討厭，不喜歡量這度那。」

正預備前往英國寄宿學校升學的她，申請學校時提交自我介紹，特地寫入這一句：懂得自己煮飯，不喜飯堂食物凍冰冰。

媽媽習慣去街市，十來歲少女會到乾淨超市買食材，「專揀20% off那些特價肉。」

Sharon說著，雙眼不自覺𣉢起，兩彎新月升上來。

#什麼人煮什麼飯 每月一次準時開飯，由AndThen專欄作者Kit Chan作客席主持，帶大家探訪不同界別人士的家，細味「屋企飯」背後的二三事。
AndThen專欄：知埞｜Kit Chan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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